□黄西蒙
最近读到一条清朝乾隆年间的史料,故事离奇,引人慨叹。
乾隆九年(1744年),在湖南安福县(今湖南省常德市临澧县),知县张浚恐怕见到了他这辈子最难以理解的一桩案子。
在大堂之上,一个叫熊尔圣的老妇人,控告弟弟熊尔谅抢占她的田产。张知县在宦海沉浮多年,这类家族财产纠纷,他见得太多了,本来没太当回事,只觉得就是普通的经济纠纷而已。直到熊尔谅突然说出那句让他大跌眼镜的话——“熊尔圣是个男人!他男扮女装四十年了!”
熊尔圣是个男人?张知县不知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耳朵。从外表看,熊尔圣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老妇人,沧桑的面容之上,尽是岁月流逝的痕迹。但是,熊尔谅言之凿凿的样子,又不像装的。
张知县决定搞清楚这里面的问题。面对质询,熊尔圣将自己的生平经历和盘而出,她的声音低沉而幽怨,张知县不聋不瞎,从外面来看,熊尔圣无疑就是女的。
据熊尔圣自述,她出生在康熙末年,是武陵人,早年在慈利县,后来移居石门县,近些年又来到安福县定居。她是个寡妇,没有子女,但收养了几个孩子,有干女儿多人。为了守护贞操,她没有再嫁,而是在尼姑庵里住了很多年。按照当时的风俗,尼姑可以不留长发,甚至缠足的力度也可以小一些。
张知县瞅着熊尔圣,又反复打量了几下。果然,熊尔圣的头发没有其他女人那么长,虽然裹了小脚,但远远不是什么三寸金莲。
熊尔圣又说回田产问题。原来,她辛辛苦苦几十年,积攒了一些钱,还有六间房子和三十二亩土地。这对平民老百姓来说,已经算是一大笔财富了。她还帮助弟弟熊尔谅娶上媳妇,义子娶媳妇的钱,也是她出的,甚至义子的儿子娶媳妇,也要从她这里掏钱。她的社会名声也不错,很多人尊称她为“熊姆姆”。有时有妇人临盆,她还会帮忙接生孩子。
可以说,正是熊尔圣支撑起了整个家族,如今熊尔谅要抢夺田产,实在不合情理。
听罢,张知县觉得熊尔圣说得有理,熊尔谅却在一旁,高声提醒他:“熊尔圣是个男人!他男扮女装四十年了!”
若真是扮成女人的男人,那就是颠倒乾坤,毫无纲常!张知县深知这一问题的严重性,便叫来稳婆——平时,稳婆给人接生,但在审案需要查验女性身体的时候,也会叫来稳婆。
很快,稳婆就给出了答案:熊尔圣确实是男人。
至此,真相大白。张知县简直要气疯了,这样的丑闻出现在自己的辖区,也得跟着丢脸。但这种事极其罕见,他也拿不准该怎么判,只好将案件提交到上级裁决。
不久之后,湖南巡抚蒋溥接到此案,他虽见多识广,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判,因为清朝的法律根本没有任何条文提到如何处理这类男扮女装的人。但从传统伦理来看,熊尔圣的做法显然有伤风化,而且蒋溥完全有理由相信,熊尔圣的罪恶绝不只是假扮女人这么简单。
蒋溥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。他大概还记得,明朝成化年间曾出现过一桩人妖奇案。
当时,在山西大同府山阴县,有个叫谷才的男人,非常善于假扮女人,从长相、声音到仪态,完全能以假乱真。他凭借这个本事,装成女人,去勾搭各种良家女子,先打着跟他们当闺蜜、教女红的旗号,等关系混熟了,就潜入他们的房间,一同玩耍、睡觉。待时机成熟,谷才就会暴露本性,施以奸污恶行。谷才四处作案持续几十年,从未败露,被他糟蹋的女子不计其数。
后来,有个叫桑冲的游手好闲的男子,慕名而来,找到谷才,拿出重金,请求他传授这邪术。花了两年功夫,桑冲学会了邪术,便兴冲冲地去尝试,果然轻松得手。桑冲大喜过望,便到处找闺房女子下手,在山西、河北、山东等地流窜作案,十多年里,被害的女子将近两百人。桑冲还收了七个徒弟,传授邪术,这群恶狼每次都是故技重施,但每次都屡试不爽。他们不仅玷污良家女子的身体,还骗取了不少钱财。不论那些可怜的女子受到多么严重的侮辱和伤害,他们也不敢报案,也不敢跟亲友声张。
直到有一次,桑冲准备奸污一位高姓女子,却因为自己“美色”诱人,被高家女婿赵文举盯上了。正所谓“恶人自有恶人磨”,赵文举正要奸污这位“美人”,却无比震惊地发现,桑冲竟然是个男人。至此,桑冲和他的师傅、弟子们的恶行才为人所知。此事不仅在民间引起巨大震动,也惊动了成化帝,他绝对不允许在自己的统治之下出现如此骇人的罪孽。成化帝亲自下旨,立刻凌迟处死桑冲。当时桑冲的师傅谷才已经去世,则被人们掘坟鞭尸……
——想起桑冲这个案子,蒋溥几乎无法按捺内心的愤怒,便直接给熊尔圣定了两条罪:一个是男扮女装,有伤风化。再一个就是不便明说的罪恶,正如桑冲伤害良家女子后,受害人如果报案或让别人知道自己被玷污,还不如一死了之。传统伦理对女性的贞操的重视程度远高于生命,很多女子宁可忍气吞声也不想损害名节,哪怕自己才是受害者。蒋溥认定,熊尔圣应该玷污过很多无辜的女子,特别是收养的义女,估计早就被他玩弄过了。
熊尔圣百口莫辩,因为在当时的伦理语境下,这件事确实解释不清。既无法证实,也无法证伪,可能存在的受害者是不可能跳出来维护自己权利和声誉的。但官府老爷们的怀疑,就足以让熊尔圣获罪了。
但是,蒋溥还是拿不准到底该怎么惩罚熊尔圣。毕竟,熊尔圣不像桑冲,罪恶已经大白于天下,只能推测他做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。蒋溥考虑再三,决定写一篇奏报,呈交给乾隆帝。
在奏报里,熊尔圣被称为“奸民”。乾隆帝的回复,倒是有些让人意外,他也认为熊尔圣男扮女装,确实有伤风化,“奸民”这个定性没有太大问题,但不该杀掉他:“此人罪当不至死,但不可仍留本地,薙其发解部发黑龙江可也。”乾隆帝轻判熊尔圣,倒不是因为他有好生之德,而是他见识超出常人,处理过不少民间的奇人怪事。熊尔圣的民间口碑不错,从其言行来看,似乎他只是享受假扮成女人的生活,并没有凭借女性身份去做什么坏事,反而乐于助人,收养了不少穷苦人家的孩子。如果贸然处死熊尔圣,除了能满足他那个想争夺家产的弟弟熊尔谅,恐怕不会让百姓满意。
最终,这起离奇的案件,以熊尔圣被流放黑龙江、沦为边民奴隶为结局而结案。至于熊尔圣的那些田产怎么处理,史料上没有任何交代。甚至连熊尔圣的最终命运,也没留下任何信息。案发之时,熊尔圣已经六十多岁了,恐怕根本没法坚持走到黑龙江,就死在路上了。也可能,他忍辱负重,艰难跋涉,到了东北的冰天雪地里,等待他的却是更加悲惨的结果……
熊尔圣是不幸的,但唯一幸运的是,他的名字和故事并没有彻底湮灭在岁月长河里。以现代眼光看,熊尔圣就是典型的跨性别者。不知道古代有多少熊尔圣这样的跨性别者,将秘密带入坟墓,最终消失在时光之中,仿佛没有来过这个世界。
可以说,熊尔圣与谷才、桑冲那种凭借邪术作恶的人不同,他在心理认知上,就一直把自己当成女人。这个秘密,长期以来,只有他和弟弟熊尔谅知道。弟弟为他保守了几十年的秘密,或许无法理解他的思想和行为,却还是给予了基本的保护——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,沉默的态度就是最好的保护。然而,由于经济矛盾,熊尔谅最后还是与熊尔圣反目成仇了。或许,熊尔谅另有苦衷,毕竟有一位跨性别的哥哥在家里,很容易让他感到困惑和压力,多年积压的矛盾在田产问题上爆发,也并非没有可能。但因为史料匮乏,我们也不得而知其中的细节了。
这一切,都凝结在一条冰冷的史料上——档号:03-1349-028;题名:《奏报拟审熊尔圣男扮女妆一案事》;责任者:蒋溥。
它平静地躺在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的清朝老档案里,近乎永远地沉默下去,直到被人发现的那一刻。
来源:红网
作者:黄西蒙
编辑:田德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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